『他抓起魔杖粗魯地朝那個方向點了點,結霜的透明落地玻璃窗瞬間被擠開一條縫隙,那隻圓滾滾的知更鳥就撲騰著整片冰河山脈上為數不多的鮮豔色彩,義無反顧地一頭扎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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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中南部,在皇后山和主教山的庇護下,托羅爾斯第艮山莊位於巨魔之梯的深處,是一座被冰河鎮守的冬日山莊。
傳說在斯堪地那維亞人的神話中,烈火熊熊的諸神黃昏降臨前,世界會迎來漫長的三個嚴冬。分別是風的冬天、劍的冬天和狼的冬天。
在這三個冬天席捲大地的歲月裡,四面八方都颳起強勁的寒風,如同巨魔爬上山稜線上怒嚎。春花爛漫的春天、蔥蘢蓊鬱的夏天和百果豐收的秋天都消失了,只剩下黑暗酷寒的冬天不斷肆虐,喧囂又肅穆地昭示著諸神黃昏的來臨。
大地荒蕪之後,才是曠野的重生。
然而托羅爾斯第艮山莊就如同被春天遺忘,仍然停留在遠古的芬布爾時代末端,經年被霜雪包裹;挪威冰河是耶夢加德的屍體,沉睡在遠離人群的崇山峻嶺之上,滿目瘡痍的U型山谷提醒著人們長久的寒冬曾經確實地降臨人土,巨蛇耶夢加德曾經匍伏著席捲人間。
而如今,諸神黃昏的時代過去,曾遍及日爾曼民族足跡所到之處的冰河之蛇紛紛從平地退回高山,在耶夢加德的率領下陷入沉睡。芬布爾之冬過去,托羅爾斯第艮山脈已經成為世界上最冰冷的觀光勝地之一。被魔法拒絕而信仰科學的人們全副武裝、駕駛著鋼鐵盒子,野心雄壯地意圖征服巨魔駐守的長梯,藉由仰望飛騰奔流的瀑布和高掛其上的彩虹橋,企圖一窺神話時代的雍容。
彩虹是通往阿斯嘉德(Asgard)的橋,瀑布是女神離去前拖曳在地上的一帶白紗。那些絢爛艷麗的輝煌時代已經不知不覺遠去,只留下滿世界零散不全的倒影,供人憑弔。
來自世界各地的旅客被這麼介紹著:聆聽斯蒂戈佛斯瀑布奔流之下發出的美妙聲響。這條瀑布順山坡而下,沿途穿過一座小橋,最後流向山路最底端。
然而,巨魔是妖精的表親,據說他們還有一個同樣其貌不揚的小表弟侏儒一家;總之雖然稱呼不同,這些大頭大腳、樣貌普遍有些猥瑣的民族有一項共同的,良好而被稱道的優點:擅長工藝。他們的手藝被追捧的程度,就和他們的相貌令人退避的程度幾乎完全相當,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妖精的工藝品都是最頂級的藝術品,和出自於人類之手的工藝品相比,其中的差距就如同『手工定製』和『量產批發』那樣的遙不可及和血淋淋。
巨魔之梯很好地展現了巨魔鬼斧神工的技藝,九彎十八拐且幾乎懸空的山路,愣是比最為敏感矯情的女人心思更加婉轉迴腸。勇敢的駕駛者無不戰戰兢兢、小心肝高懸不敢大意,生怕一個拐角方向盤沒打好,就直落山谷造訪巨魔老家了。
有著全民工匠的巨魔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環伺,平安通過巨魔之梯已經是一項可以稍加說嘴的成就,不受梅林庇護的俗稱麻瓜們,根本沒有機會誤入由巨魔修築,位於耶夢加德冰冷軀體上的托羅爾斯第艮山莊。
『精靈旋梯山莊』──守護著這座瑩白透亮旋轉梯的,是一個強力而且覆蓋範圍廣大的麻瓜驅逐咒,以及1689年經簽署生效的國際保密法案。然而,這座山莊可說從來沒有熱鬧過,這完全不是保密法案的責任──即使是在法案的效力擴散之前,這處山莊也顯得太過偏遠、孤僻而且酷寒,因而不為訪客所熱衷拜訪。
要知道這座山莊甚至沒有壁爐呢──關鍵字是飛路粉,會噴出人和滿室灰煙的那種。
它只是那樣高傲且寧靜地佇立在崎嶇的山麓間,依偎著諸神黃昏的餘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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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靈梯山莊如今的主人,是兩位成年的純血貴族巫師,以及兩位嬌小稚嫩的未成年,俗稱學齡前兒童,附註沒有專屬魔杖,理應不能使用魔法──
「萊茵的女兒戲弄他、引誘他,卻又三番兩次地拒絕他。她們咯咯高笑著,在一層一層漸漸幽藍的綠色河水中嘲笑他的愚蠢,他的醜陋──」普林斯小少爺趴在山莊二樓的陽台欄杆上,纖細消瘦的手指把玩著一枝學齡前小魔杖,用它不斷輕輕戳刺面前橘紅色的小鳥。
口中還低聲吟詠著萊因的黃金呢──尼伯龍根指環的序夜,萊茵的女兒們正在戲弄可憐的侏儒阿貝里希,那歌劇中姣好的面容,和與之形成對比的惡行惡狀的輕挑情態,恰恰讓人覺得徹底符合了普林斯少爺此刻的形象。
絨球似的知更鳥撲稜著小翅膀閃避不斷從各種刁鑽角度戳來的魔杖尖,並且不斷發出高亢尖細的啾啾慘叫聲。很可惜,牠就如同阿貝里希一般身型短小,又如同貪戀美色的侏儒人一樣渴望溫暖的高檔人肉被窩,自然無法擺脫艾德華普林斯小少爺靈敏得令人髮指的捉弄。
「──不過很幸好你長得不醜,起碼足以讓本少爺容忍你驚人的愚蠢。」
對於笑瞇瞇的普林斯少爺的「寬宏大量」,知更鳥只能感激涕零地左啾啾右吱吱,一顆絨毛球撲簌簌了滿天橘紅灰白的小羽毛。
為此,艾德華的兄弟看了這倆一眼,停留在知更鳥小身板上的目光尤其憐憫。
「艾德華,你──我得說,養了一個冬天的崽卻在開春前玩死了,這可有點蠢。」
「聽到了嗎小毛球,你被命令要撐過這個冬天──這可是我親愛的兄弟的心願,你無論如何也會達成的是不是?如果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我保證,我會感到非常──非常地失望──」
硬是曲解了兄弟試圖解圍的話語,艾德華懶洋洋地這麼說,慢吞吞地拖長了每個音節,聽起來格外慵懶而險惡。
小知更鳥.毫無鳥權的奴隸非常配合地抖了抖圓滾滾的身體,凌亂的羽毛成功地使牠看起來更加地──進食過量。
斯堪第那維亞半島的知更鳥那一身柔軟蓬鬆又色彩鮮豔的羽毛到了冬天,很明顯就完全不具備實質上的意義,淪為徹底裝飾性的物品,因此這些圓潤嬌小,一捏就扁的小鳥大部分都會提前南遷到英格蘭島過冬。
但是每個族群裡都難免有些不合群份子,用艾德蒙少爺的話來說就是一些「連從眾的基本智商都不具備的殘缺份子」,不但沒有成為領導者的智慧,甚至沒能趕上同伴遷徙的腳步,只能傻傻地留在後頭吃人家拍翅膀搧出來的灰塵和雪花──
「蠢透了,小崽子。你要怎麼證明你比可憐的阿貝里希更有智慧呢?哦我錯了,你根本不具備自我證明這種『功能』──話說,該不會是吃太肥了飛不動吧,嗯?」
艾德華惡意地做出毀謗性猜測,一手迅敏地抓住在面前撲騰的小鳥崽,削瘦而單薄的手掌意外地有力,小知更鳥只來得及把自己的頭撲哧擠出艾德華的手,避免被捏成一顆帶毛帶骨鳥丸肉丸,卻完全無法掙脫惡勢力的玩弄。
「好了,欺負一個沒有抵抗力的東西你還挺驕傲。」艾德蒙有點看不下去他的惡行惡狀,伸手去撥他看起來握得死緊,事實上十分有分寸的手指──否則依照小肥鳥柔弱的程度,艾德華早就把牠捏得扁扁的只剩一張帶骨肉皮了。
「我沒有挺驕傲,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挺驕傲?奴隸為主人提供娛樂天經地義,我得要淪落到什麼程度才會為此感到驕傲?」艾德華鄭重其事地嚴肅批駁,卻任由兄弟溫暖的手指扳開自己的,讓那隻鳥喜極而泣地重回自由的懷抱,奔向廣闊的天空──得瑟過頭而產生的亢奮顯然並沒有賦予牠格外禦寒的能力,沒一會兒,被天寒地凍的現實深深傷害的知更鳥十分沒有風骨地再度奔回惡勢力的懷抱,完全沒有點兒威武不能屈的堅持。
那會兒艾德華少爺仍然在對他的兄弟進行指控,選擇性地忽視了適可而止的美德──儘管艾德華少爺的生命中是否真的曾經存在這種東西仍然是個巨大的疑點:「艾德蒙,眼睛有症狀就要治,生病了不可恥,但不肯面對現實卻相當地不可取──滾開,蠢鳥,現在不想看到你。」
艾德華一邊振振有詞地指責艾德蒙,一邊粗魯地用手上的小魔杖往撲向自己的知更鳥毫不留情地抽走,帶著紋路的木頭抽生生抽到肉上的聲音聽了就讓人牙酸。
艾德蒙水鴨綠色的眼睛望著知更鳥再度被動投奔自由的路線半晌,轉頭回來面對自己的兄弟,「我──實在非常難客觀地評價這隻鳥遇到你是一件幸運的事,艾德華。你跟牠簡直就像是有什麼單方面的深仇大恨似的──你知道,在你的行為無時無刻的不良影響下,有時候我難免要懷疑,這個冬天發生在這隻鳥身上最不幸的事,並不是牠來不及跟著同伴南遷,而是牠在餓昏了頭時不慎挑錯地墜落地點,一頭栽到你的頭上,從此萬劫不復──還有,你什麼時候要把我的手指還我?天冷,我要整理我的斗篷。」
艾德華不動聲色地鬆開攢著艾德蒙的手。他一秒中也不會承認,剛剛是因為兄弟手指的溫度而分神,他才會一時不慎放走了那隻蠢鳥──儘管他後來還是把牠抽走了,不過這完全是兩碼子事。若不是被艾德蒙的溫度迷惑了心神,他肯定要對對方的干擾發作一會兒。
然而優雅的普林斯少爺一點兒也不露餡,對於兄弟帶著笑意的眼睛一概當作沒看見,他泰然自若地伸手幫對方整理好了領子,兜攏斗篷,拂開上頭的雪花,抬起艾德蒙的下巴幫他繫好繩帶,一板正經地說,「這完全不是個事兒,瞧,你大可以大方地讓我幫你繫好繩子,這點問題並不需要讓我把你的手還給你,樂意為您服務,普林斯先生。但即使如此我還是要指責你:怎麼可以因為這種微不足道的理由拒絕你兄弟的親近?」
艾德蒙配合地仰高脖子,露出一截漂亮的頸骨和已經有些微突出的咽喉,「少來,我拿我們之間──據說還存在──的兄弟情誼保證,如果我主動讓你搭把手幫個忙,你肯定不會如此友善地配合──況且,你應該為我說說,如果你不先把我的手放開,你拿什麼幫我整理斗篷呢?嘴嗎?普林斯大少爺。」
「正確答案,但這不是你該考慮的問題。除了別對我做出那些不可理喻的粗魯想像以外,難道你現在不應該想著如何讚美我的友善和親切幫助嗎,艾德蒙先生,我不得不說我現在感到有點受傷了──注意,非常嚴重。」
「哦,這可能是因為我的皮膚回饋給腦子的只有『梅林的鬍子,為什麼這雙正無比靠近我脖子的雙手冰冷得如此天理不容』──這樣的想法現在正佔據著我的腦海,讓我很難分心去好好感受我對你的感謝──但你要相信那必定是有的......嗯,或許隱藏在我心中某個寧靜的角落。」即使如此,艾德蒙仍然張開雙手,接納兄弟難得的友好表示──有時候自己都懶得動手的艾德華少爺願意主動幫人打點外貌儀容,就稀有度本身來說的確是一件值得人感激涕零的大事兒──姑且忽略這事本身可能包含多少心虛成分作為主導動機。
「瞧瞧你現在說的是什麼話,多麼失禮──」艾德華震驚地說,「梅林,這難道是我的錯嗎?是誰剛剛放走了我的暖手爐?如果不是你的干涉,現在牠正在我的手中發揮牠剩餘不多的僅存價值──用牠蓬鬆的羽毛和燃燒過量的脂肪來溫暖我的手。」
「.....注意,你剛剛的言論恰好使我完全相信我對於『艾德華.普林斯是牠這個冬天最大災難』的這個可靠推測,對此你有什麼要反駁的嗎?其實你不該反駁的。」艾德蒙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兄弟,像是對他理直氣壯的程度認識又有了一番全新的修正。
「災難,哈!」艾德華對於這個評價不屑且響亮地嗤了一聲,收回停留在兄弟頸邊的手指,淡然地拍了拍自己的袖子,「我逼牠掉到我頭上了嗎?還是你看見我請牠來了?沒有。是牠自己願意掉到這兒來的,怪不了誰──況且,如果不是我好吃好喝地養著牠,你以為牠現在可能是這副肥得再吃一口麥子就要飛不起來的德行?只怕早就凍成一張鳥皮了。這就是你所謂的災難?那只怕全天下吃不飽肚子的人都會祈求梅林賜給他們一個如此美好的災難。」
毫不臉紅的艾德華少爺義正辭嚴地提高自己的正面形象,理直氣壯地幾乎就要讓人信服於他嚴密且合理的邏輯之下,進而忽略他實際上隱藏在字句中處處可見的刻薄。
但是普林斯家另一個少爺,全世界最了解艾德華.普林斯大少爺,唯一能夠使他妥協的人,擁有這些偉大頭銜的艾德蒙.普林斯,絕對不是可以讓他輕易呼攏的對象,「一個災難,艾德華,我完全沒有要改變評價的意願。況且即使是挪威,也即將在未來不久的時間內回暖──一定程度上的回暖──等到春暖花開糧食豐腴的時候,我不認為牠還會留下來任你欺凌。」
普林斯少爺對於這個假設,只是淡定地挑了挑眉,一臉不以為然,「哦,就好像我很在乎似的。牠走不走跟我有半個金加隆關係?有嗎?我只會說──要滾,就快滾。只要牠捨得吃飽睡睡飽吃的廢鳥生活,我有什麼好不同意的呢,給我個不同意牠滾的理由。」
艾德蒙對於這個反問真正露出了笑容,指出關鍵所在,「因為普林斯少爺絕對無法容忍被自己的寵物主動拋棄──不管你稀不稀罕牠,我說得對嗎?」
艾德華的臉色沉了下去,「牠怎麼敢,對一個普林斯──你這麼說只會讓我重新考慮現在就把牠趕出去,並且永遠不許進屋。如果這就是你的目的,那麼恭喜你成功了,普林斯先生。」
「向梅林發誓,沒這個意思。」艾德蒙隨意地搖搖頭,倒也沒有要繼續幫兄弟不在場的可憐寵物爭取權益的意願。
在這個即將過去的冬天裡,艾德蒙已經學會不要參和這一大一小之間的糾葛──他越是嘗試著勸阻艾德華的惡意,只會讓他寵物的日子更難過而已。
再次強調註明,艾德華少爺是一個深諳見好就收的人,但同時他也是一個非常擅長於變本加厲的人。
「即使你這麼說,我也不會相信的──哦,該死的梅林,冬天的陽光就像是萊茵的女兒,虛偽、矯情而且不知廉恥地欺騙真誠的人心!」前半句艾德華還在矜持地宣示,後半立刻被幾股通過巨魔之梯迎面撲來的寒風給阻斷風度。他發出惱怒地低吼,剛剛還被他稱為於「愚蠢」、「醜陋」的尼伯龍人阿貝里希,眼下立刻因應需要搖身一變成了擁有一顆「真誠的心」、被虛偽、矯情而且不知廉恥的女人欺騙的可憐人──瞧,艾德華少爺就是這麼的善變。
而且你還不能批評。
對此,艾德蒙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不是第一次感嘆兄弟那誇張的個性到底是像到了誰,「很高興你終於感覺到冷了──艾德華少爺,既然如此,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到屋子裡了呢?我不能理解你明明怕冷卻又堅持要在外頭吹風的心態──」
話還沒說完,艾德華已經吸了一下鼻子,小臉凍得發紅,泛著水光的鴉青灰色眼珠讓他竟然看起來有幾分可憐。
「──快進去,就現在。」艾德蒙有點嚴肅地說,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艾德華看起來健康的身體一發作起來有多麼不可理喻──那幾乎會讓人覺得,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一種照顧方式足夠呵護普林斯少爺脆弱的身體了。
再度吸了吸鼻子,氣焰似乎快速消下去的艾德華把手攤到對方面前,固執地說,「你欠我一個暖手包。」
有鑒於他的眼睛裡已經明晃晃地寫滿了「快點肉償無罪」幾個大字,艾德蒙停頓了一會兒,「矯情──誰才是真正矯情的那一個──」有點粗魯地抓過艾德華的一隻手,隨即因為掌心裡那彷彿隨時要下探人體低溫極限的手掌而低聲咒罵了一句,扯著人離開陽台,毫不留情地把颼颼三月寒風給關在玻璃落地窗外。厚重的斗篷相繼在兩兄弟的背後翻滾起來,撇除掉他們七分相似的臉孔,普林斯雙胞胎的背影,才真正的是具有絕對的模糊性,一眼看過去,幾乎分不清彼此。
放肆的冰山大風立刻湧入了原本站著人的陽台,白茫一片地淹沒了整座精靈梯山莊的輪廓,如同耶夢加德盛大的呼噫。
❖
一進到長年溫暖的室內,艾德華少爺立刻恢復了一點生氣,只見他摔開斗篷,將自己扔進柔軟的大床上,迅速地用蠶絲被將自己的身體裹起來,一向單薄的身體蜷縮起來後,一半隱匿在深青灰色的帳幔中,竟給人一種脆弱無害的錯覺。
艾德蒙一回過頭,頓了一下,也放棄抵抗本能,快速脫下斗篷,一同鑽到溫暖的床上──收回這句話,才剛沾上床,艾德蒙的心中頓時萌發這樣鬱悶的念頭。即使床鋪看起來在怎麼溫柔可人,也不能改變他窩在裡頭的兄弟就是一整活冰磚的事實。一時被表象迷惑而自投羅網的艾德蒙,只好認命接受被四肢並用的冰雕大蜘蛛纏死的命運。
得到了心目中理想暖爐的艾德華舒適地瞇起了眼睛,喉嚨中發出了不明顯的細小呼嚕聲。「艾德蒙,溫暖如春。」
他的兄弟眨了眨眼睛,雙手被艾德華從背後牢牢扣緊。艾德華抱著自己的兄弟像抱一隻大泰迪,並且理直氣壯地指使對方,絲毫不顧自己正極盡所能地阻礙對方的一切活動可能。普林斯大少爺看起來削瘦,事實上力氣卻大得讓人由衷覺得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無情又無理取鬧。
沉默了一會兒,艾德蒙終於忍不住出言諷刺,「真是抱歉,但是看您現在這副尊容,我覺得你看起來完全不是真心地要請求一個溫暖如春──對現在正被你當成暖爐的我!」
艾德華低著頭窩在艾德蒙頸邊,似乎正在沉思,半晌才勉強鬆了鬆手──「快點。」
即使是稍作「讓步」,普林斯大少爺也不忘這麼催促著。
艾德蒙艱難地按住扒拉在腰上的手,從床頭拿起魔杖。學齡前魔杖在艾德蒙的手中轉了精準的三圈半──也難為他在障礙重重環境充滿惡意的情況還能如此標準完成動作──然後往兩人身上點了一下,「溫暖如春!」
熱氣從魔杖尖端湧了出來,一股一股地包裹著兩兄弟;感覺到溫暖從背脊竄了上來,艾德華下意識地打了個激凌,才又漸漸放鬆身體,呵出一團白氣。「瞧瞧,這就是三月的天氣,該死的梅林──」
得了好的艾德華立刻又恢復了慵懶的少爺姿態,一掃剛剛錯覺般的脆弱假象,他從袖子中抽出剛剛對鳥行兇的小魔杖,放了一個簡單的除濕咒,去雪氣。
「英格蘭應該會溫暖許多吧,這個時候照理說是該回春了──」
艾德蒙隨手擼了把艾德華柔軟服貼的捲髮,引來對方憤恨的抵抗,「好了艾德華,我摸一把還不行嗎?你不能總是那麼小氣,像個跳腳的小姑娘似的。」
艾德華倒抽一口氣,一臉震驚地發出尖銳的聲音,「艾德蒙!小心你的用詞,別逼我對你發脾氣──」
艾德蒙嗤了一聲,「德行,就你現在這副樣子就挺像。」
「好了閉嘴,懶得跟你爭辯──」
艾德華突然安靜了下來,瞇起了青灰色的眼睛,「已經確定了嗎,英格蘭的事兒。」
「啊,大概是吧。」艾德蒙淡然地說,「你覺得埃德加和拉美西斯會突然在這半年鬆口嗎──死心吧,艾德華,今年秋天以前我們都會收到霍格華茲的貓頭鷹,然後未來的七年你就可以暫時擺脫這三月還漫天大雪的該死的天氣──沒有德姆蘭。」
「......哈。」艾德華煩躁地抓亂了自己的頭髮,「如果忍受天寒地凍可以讓我去德姆蘭而不是霍格華茲──相信我,向梅林發誓,我一萬分的樂意。」
「你就是再樂意也沒有用。」艾德蒙無奈地說,「你用梅林起誓的效力,絕對沒有拉美西斯用他名字發誓來得強。記得嗎,他當著我倆的面,發誓在未來的七年裡德姆蘭將會是一個完全被剔除的可能。」
「──他有什麼好反對的?梅林知道他拉美西斯就是那個從德姆蘭畢業的,榮、譽、優、秀、校、友。」艾德華咬牙切齒,漲紅了一張小臉,表情幾乎都有點猙獰,「我只不過是想繼承這個優良傳統!」
「你只是嫌棄──」艾德蒙不為所動地反駁,「你只是嫌棄霍格華茲對黑魔法藏藏躲躲的態度,最後只願意開一門擦邊的『黑魔法防禦學』。」
「哦,說得好像你不嫌棄似的。」艾德華一點也沒有被拆台的窘迫,反倒是環起手,一臉諷刺地看著對方,「你沒有嗎?用你的名字發誓?」
艾德蒙神色不變,用沉默代替回應。
「沉默就是承認。」艾德華尖銳地指出,「看吧,你跟我想的是一樣的──何必說服我!你心裡恐怕也沒多開心──」
艾德蒙打斷他,「我是沒多開心,但是這無濟於事。如果說不高興到九月會讓霍格華茲的通知信轉彎兒自己滾回去,那你就盡量發脾氣吧──我何必管你?」
看著艾德華頓時一副蔫了吧唧的樣子,艾德蒙失笑,「你不如先想想到時候會進到哪個學院──雖然光想也沒有什麼幫助,但是至少比較實際。說不定看在你心意堅決的份上,梅林會讓你如願以償。」
「我莊嚴宣示我心意虔誠,請讓我去德姆蘭吧,親愛的梅林。」艾德華立刻乾巴巴地說,得來艾德蒙的一個白眼,他只好不耐煩地改口,「好吧、好吧,還能是哪裡?只能是史萊哲林,親愛的,沒有其他選項。」
「那不一定──為什麼這麼篤定?埃德加當年可曾經差點被分到獅院去呢。」艾德蒙輕聲笑了起來,略有點危言聳聽的意思。
「──差點成為最駭人聽聞的傳說,謝謝。需要我提醒你他最後還是在史萊哲林畢業嗎艾德蒙,最後他還成為了那一屆的男學生主席,一個優秀的史萊哲林。」
「一個優秀的史萊哲林。你該聽聽自己說話的語氣,就像是一個激進的純血主義者──」
「純血主義不是個笑話。」艾德華平靜地說,「那是一個適當而理當存在的傳統。」
「我想我不得不提醒你──如果最後你不幸沒有進入史萊哲林,你將會遇到許多將純血主義當成笑話的同學。」艾德蒙實事求是地說。
「沒有如果,沒有不幸。」艾德華警告他,「史萊哲林是我最後能接受的底線,我不會歧視那些混血和麻瓜,但是我們終究是不同的,硬是要無視這種差異無疑只是愚蠢。」
「──希望如此。」艾德蒙看著他,皺起眉頭,「你這個樣兒如果真被丟進了葛萊分多,那麼我就要由衷相信梅林對你充滿了惡意了。」
「如果那樣的話,就是獅崽子們該感受梅林的惡意了,親愛的。」艾德華險惡地說,用力抓起被子兜過頭,「我不好過,誰也別想愉快的過日子。大家就走著瞧吧!」
艾德蒙無語地看了他一眼,「你對這個世界到底哪來這麼多的惡意,這到底是像到誰呢.......」
「拉美西斯!好了,關燈,睡覺!」
艾德蒙無話可說地閉上嘴。他神色不明地瞅了落地窗外一眼,坐在床上沒動,自然也沒去關燈。
「艾德華,別告訴我你沒聽到那個聲音──」
艾德華悶著頭和他僵持了一會兒,然後猛地掀開柔軟的棉被,眼神掃向從剛剛就一直不斷發出詭異碰撞聲的落地窗,「行,我來還不行嗎──」
他抓起魔杖粗魯地朝那個方向點了點,結霜的透明落地玻璃窗瞬間被擠開一條縫隙,那隻圓滾滾的知更鳥就撲騰著整片冰河山脈上為數不多的鮮豔色彩,義無反顧地一頭扎了進來。
還一溜湮撲騰到主人的面前來,一整就是隻劫後餘生的歡樂啾啾鳥──沒兩下子就被艾德華毫不留情地塞進棉被裡用枕頭在上頭用力打了兩下,裡面應景地傳來悽慘的噗啾聲艾德蒙目光詭異地看見棉被的角落噴出了兩三根凌亂的羽毛。
他很肯定艾德華就是光明正大毫不掩飾地在自己的寵物身上發洩怨氣──這隻知更鳥到底怎麼活過這個冬天的?
啊,果然是梅林保佑?
而如今,諸神黃昏的時代過去,曾遍及日爾曼民族足跡所到之處的冰河之蛇紛紛從平地退回高山,在耶夢加德的率領下陷入沉睡。芬布爾之冬過去,托羅爾斯第艮山脈已經成為世界上最冰冷的觀光勝地之一。被魔法拒絕而信仰科學的人們全副武裝、駕駛著鋼鐵盒子,野心雄壯地意圖征服巨魔駐守的長梯,藉由仰望飛騰奔流的瀑布和高掛其上的彩虹橋,企圖一窺神話時代的雍容。
彩虹是通往阿斯嘉德(Asgard)的橋,瀑布是女神離去前拖曳在地上的一帶白紗。那些絢爛艷麗的輝煌時代已經不知不覺遠去,只留下滿世界零散不全的倒影,供人憑弔。
來自世界各地的旅客被這麼介紹著:聆聽斯蒂戈佛斯瀑布奔流之下發出的美妙聲響。這條瀑布順山坡而下,沿途穿過一座小橋,最後流向山路最底端。
然而,巨魔是妖精的表親,據說他們還有一個同樣其貌不揚的小表弟侏儒一家;總之雖然稱呼不同,這些大頭大腳、樣貌普遍有些猥瑣的民族有一項共同的,良好而被稱道的優點:擅長工藝。他們的手藝被追捧的程度,就和他們的相貌令人退避的程度幾乎完全相當,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妖精的工藝品都是最頂級的藝術品,和出自於人類之手的工藝品相比,其中的差距就如同『手工定製』和『量產批發』那樣的遙不可及和血淋淋。
巨魔之梯很好地展現了巨魔鬼斧神工的技藝,九彎十八拐且幾乎懸空的山路,愣是比最為敏感矯情的女人心思更加婉轉迴腸。勇敢的駕駛者無不戰戰兢兢、小心肝高懸不敢大意,生怕一個拐角方向盤沒打好,就直落山谷造訪巨魔老家了。
有著全民工匠的巨魔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環伺,平安通過巨魔之梯已經是一項可以稍加說嘴的成就,不受梅林庇護的俗稱麻瓜們,根本沒有機會誤入由巨魔修築,位於耶夢加德冰冷軀體上的托羅爾斯第艮山莊。
『精靈旋梯山莊』──守護著這座瑩白透亮旋轉梯的,是一個強力而且覆蓋範圍廣大的麻瓜驅逐咒,以及1689年經簽署生效的國際保密法案。然而,這座山莊可說從來沒有熱鬧過,這完全不是保密法案的責任──即使是在法案的效力擴散之前,這處山莊也顯得太過偏遠、孤僻而且酷寒,因而不為訪客所熱衷拜訪。
要知道這座山莊甚至沒有壁爐呢──關鍵字是飛路粉,會噴出人和滿室灰煙的那種。
它只是那樣高傲且寧靜地佇立在崎嶇的山麓間,依偎著諸神黃昏的餘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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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靈梯山莊如今的主人,是兩位成年的純血貴族巫師,以及兩位嬌小稚嫩的未成年,俗稱學齡前兒童,附註沒有專屬魔杖,理應不能使用魔法──
「萊茵的女兒戲弄他、引誘他,卻又三番兩次地拒絕他。她們咯咯高笑著,在一層一層漸漸幽藍的綠色河水中嘲笑他的愚蠢,他的醜陋──」普林斯小少爺趴在山莊二樓的陽台欄杆上,纖細消瘦的手指把玩著一枝學齡前小魔杖,用它不斷輕輕戳刺面前橘紅色的小鳥。
口中還低聲吟詠著萊因的黃金呢──尼伯龍根指環的序夜,萊茵的女兒們正在戲弄可憐的侏儒阿貝里希,那歌劇中姣好的面容,和與之形成對比的惡行惡狀的輕挑情態,恰恰讓人覺得徹底符合了普林斯少爺此刻的形象。
絨球似的知更鳥撲稜著小翅膀閃避不斷從各種刁鑽角度戳來的魔杖尖,並且不斷發出高亢尖細的啾啾慘叫聲。很可惜,牠就如同阿貝里希一般身型短小,又如同貪戀美色的侏儒人一樣渴望溫暖的高檔人肉被窩,自然無法擺脫艾德華普林斯小少爺靈敏得令人髮指的捉弄。
「──不過很幸好你長得不醜,起碼足以讓本少爺容忍你驚人的愚蠢。」
對於笑瞇瞇的普林斯少爺的「寬宏大量」,知更鳥只能感激涕零地左啾啾右吱吱,一顆絨毛球撲簌簌了滿天橘紅灰白的小羽毛。
為此,艾德華的兄弟看了這倆一眼,停留在知更鳥小身板上的目光尤其憐憫。
「艾德華,你──我得說,養了一個冬天的崽卻在開春前玩死了,這可有點蠢。」
「聽到了嗎小毛球,你被命令要撐過這個冬天──這可是我親愛的兄弟的心願,你無論如何也會達成的是不是?如果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我保證,我會感到非常──非常地失望──」
硬是曲解了兄弟試圖解圍的話語,艾德華懶洋洋地這麼說,慢吞吞地拖長了每個音節,聽起來格外慵懶而險惡。
小知更鳥.毫無鳥權的奴隸非常配合地抖了抖圓滾滾的身體,凌亂的羽毛成功地使牠看起來更加地──進食過量。
斯堪第那維亞半島的知更鳥那一身柔軟蓬鬆又色彩鮮豔的羽毛到了冬天,很明顯就完全不具備實質上的意義,淪為徹底裝飾性的物品,因此這些圓潤嬌小,一捏就扁的小鳥大部分都會提前南遷到英格蘭島過冬。
但是每個族群裡都難免有些不合群份子,用艾德蒙少爺的話來說就是一些「連從眾的基本智商都不具備的殘缺份子」,不但沒有成為領導者的智慧,甚至沒能趕上同伴遷徙的腳步,只能傻傻地留在後頭吃人家拍翅膀搧出來的灰塵和雪花──
「蠢透了,小崽子。你要怎麼證明你比可憐的阿貝里希更有智慧呢?哦我錯了,你根本不具備自我證明這種『功能』──話說,該不會是吃太肥了飛不動吧,嗯?」
艾德華惡意地做出毀謗性猜測,一手迅敏地抓住在面前撲騰的小鳥崽,削瘦而單薄的手掌意外地有力,小知更鳥只來得及把自己的頭撲哧擠出艾德華的手,避免被捏成一顆帶毛帶骨鳥丸肉丸,卻完全無法掙脫惡勢力的玩弄。
「好了,欺負一個沒有抵抗力的東西你還挺驕傲。」艾德蒙有點看不下去他的惡行惡狀,伸手去撥他看起來握得死緊,事實上十分有分寸的手指──否則依照小肥鳥柔弱的程度,艾德華早就把牠捏得扁扁的只剩一張帶骨肉皮了。
「我沒有挺驕傲,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挺驕傲?奴隸為主人提供娛樂天經地義,我得要淪落到什麼程度才會為此感到驕傲?」艾德華鄭重其事地嚴肅批駁,卻任由兄弟溫暖的手指扳開自己的,讓那隻鳥喜極而泣地重回自由的懷抱,奔向廣闊的天空──得瑟過頭而產生的亢奮顯然並沒有賦予牠格外禦寒的能力,沒一會兒,被天寒地凍的現實深深傷害的知更鳥十分沒有風骨地再度奔回惡勢力的懷抱,完全沒有點兒威武不能屈的堅持。
那會兒艾德華少爺仍然在對他的兄弟進行指控,選擇性地忽視了適可而止的美德──儘管艾德華少爺的生命中是否真的曾經存在這種東西仍然是個巨大的疑點:「艾德蒙,眼睛有症狀就要治,生病了不可恥,但不肯面對現實卻相當地不可取──滾開,蠢鳥,現在不想看到你。」
艾德華一邊振振有詞地指責艾德蒙,一邊粗魯地用手上的小魔杖往撲向自己的知更鳥毫不留情地抽走,帶著紋路的木頭抽生生抽到肉上的聲音聽了就讓人牙酸。
艾德蒙水鴨綠色的眼睛望著知更鳥再度被動投奔自由的路線半晌,轉頭回來面對自己的兄弟,「我──實在非常難客觀地評價這隻鳥遇到你是一件幸運的事,艾德華。你跟牠簡直就像是有什麼單方面的深仇大恨似的──你知道,在你的行為無時無刻的不良影響下,有時候我難免要懷疑,這個冬天發生在這隻鳥身上最不幸的事,並不是牠來不及跟著同伴南遷,而是牠在餓昏了頭時不慎挑錯地墜落地點,一頭栽到你的頭上,從此萬劫不復──還有,你什麼時候要把我的手指還我?天冷,我要整理我的斗篷。」
艾德華不動聲色地鬆開攢著艾德蒙的手。他一秒中也不會承認,剛剛是因為兄弟手指的溫度而分神,他才會一時不慎放走了那隻蠢鳥──儘管他後來還是把牠抽走了,不過這完全是兩碼子事。若不是被艾德蒙的溫度迷惑了心神,他肯定要對對方的干擾發作一會兒。
然而優雅的普林斯少爺一點兒也不露餡,對於兄弟帶著笑意的眼睛一概當作沒看見,他泰然自若地伸手幫對方整理好了領子,兜攏斗篷,拂開上頭的雪花,抬起艾德蒙的下巴幫他繫好繩帶,一板正經地說,「這完全不是個事兒,瞧,你大可以大方地讓我幫你繫好繩子,這點問題並不需要讓我把你的手還給你,樂意為您服務,普林斯先生。但即使如此我還是要指責你:怎麼可以因為這種微不足道的理由拒絕你兄弟的親近?」
艾德蒙配合地仰高脖子,露出一截漂亮的頸骨和已經有些微突出的咽喉,「少來,我拿我們之間──據說還存在──的兄弟情誼保證,如果我主動讓你搭把手幫個忙,你肯定不會如此友善地配合──況且,你應該為我說說,如果你不先把我的手放開,你拿什麼幫我整理斗篷呢?嘴嗎?普林斯大少爺。」
「正確答案,但這不是你該考慮的問題。除了別對我做出那些不可理喻的粗魯想像以外,難道你現在不應該想著如何讚美我的友善和親切幫助嗎,艾德蒙先生,我不得不說我現在感到有點受傷了──注意,非常嚴重。」
「哦,這可能是因為我的皮膚回饋給腦子的只有『梅林的鬍子,為什麼這雙正無比靠近我脖子的雙手冰冷得如此天理不容』──這樣的想法現在正佔據著我的腦海,讓我很難分心去好好感受我對你的感謝──但你要相信那必定是有的......嗯,或許隱藏在我心中某個寧靜的角落。」即使如此,艾德蒙仍然張開雙手,接納兄弟難得的友好表示──有時候自己都懶得動手的艾德華少爺願意主動幫人打點外貌儀容,就稀有度本身來說的確是一件值得人感激涕零的大事兒──姑且忽略這事本身可能包含多少心虛成分作為主導動機。
「瞧瞧你現在說的是什麼話,多麼失禮──」艾德華震驚地說,「梅林,這難道是我的錯嗎?是誰剛剛放走了我的暖手爐?如果不是你的干涉,現在牠正在我的手中發揮牠剩餘不多的僅存價值──用牠蓬鬆的羽毛和燃燒過量的脂肪來溫暖我的手。」
「.....注意,你剛剛的言論恰好使我完全相信我對於『艾德華.普林斯是牠這個冬天最大災難』的這個可靠推測,對此你有什麼要反駁的嗎?其實你不該反駁的。」艾德蒙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兄弟,像是對他理直氣壯的程度認識又有了一番全新的修正。
「災難,哈!」艾德華對於這個評價不屑且響亮地嗤了一聲,收回停留在兄弟頸邊的手指,淡然地拍了拍自己的袖子,「我逼牠掉到我頭上了嗎?還是你看見我請牠來了?沒有。是牠自己願意掉到這兒來的,怪不了誰──況且,如果不是我好吃好喝地養著牠,你以為牠現在可能是這副肥得再吃一口麥子就要飛不起來的德行?只怕早就凍成一張鳥皮了。這就是你所謂的災難?那只怕全天下吃不飽肚子的人都會祈求梅林賜給他們一個如此美好的災難。」
毫不臉紅的艾德華少爺義正辭嚴地提高自己的正面形象,理直氣壯地幾乎就要讓人信服於他嚴密且合理的邏輯之下,進而忽略他實際上隱藏在字句中處處可見的刻薄。
但是普林斯家另一個少爺,全世界最了解艾德華.普林斯大少爺,唯一能夠使他妥協的人,擁有這些偉大頭銜的艾德蒙.普林斯,絕對不是可以讓他輕易呼攏的對象,「一個災難,艾德華,我完全沒有要改變評價的意願。況且即使是挪威,也即將在未來不久的時間內回暖──一定程度上的回暖──等到春暖花開糧食豐腴的時候,我不認為牠還會留下來任你欺凌。」
普林斯少爺對於這個假設,只是淡定地挑了挑眉,一臉不以為然,「哦,就好像我很在乎似的。牠走不走跟我有半個金加隆關係?有嗎?我只會說──要滾,就快滾。只要牠捨得吃飽睡睡飽吃的廢鳥生活,我有什麼好不同意的呢,給我個不同意牠滾的理由。」
艾德蒙對於這個反問真正露出了笑容,指出關鍵所在,「因為普林斯少爺絕對無法容忍被自己的寵物主動拋棄──不管你稀不稀罕牠,我說得對嗎?」
艾德華的臉色沉了下去,「牠怎麼敢,對一個普林斯──你這麼說只會讓我重新考慮現在就把牠趕出去,並且永遠不許進屋。如果這就是你的目的,那麼恭喜你成功了,普林斯先生。」
「向梅林發誓,沒這個意思。」艾德蒙隨意地搖搖頭,倒也沒有要繼續幫兄弟不在場的可憐寵物爭取權益的意願。
在這個即將過去的冬天裡,艾德蒙已經學會不要參和這一大一小之間的糾葛──他越是嘗試著勸阻艾德華的惡意,只會讓他寵物的日子更難過而已。
再次強調註明,艾德華少爺是一個深諳見好就收的人,但同時他也是一個非常擅長於變本加厲的人。
「即使你這麼說,我也不會相信的──哦,該死的梅林,冬天的陽光就像是萊茵的女兒,虛偽、矯情而且不知廉恥地欺騙真誠的人心!」前半句艾德華還在矜持地宣示,後半立刻被幾股通過巨魔之梯迎面撲來的寒風給阻斷風度。他發出惱怒地低吼,剛剛還被他稱為於「愚蠢」、「醜陋」的尼伯龍人阿貝里希,眼下立刻因應需要搖身一變成了擁有一顆「真誠的心」、被虛偽、矯情而且不知廉恥的女人欺騙的可憐人──瞧,艾德華少爺就是這麼的善變。
而且你還不能批評。
對此,艾德蒙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不是第一次感嘆兄弟那誇張的個性到底是像到了誰,「很高興你終於感覺到冷了──艾德華少爺,既然如此,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到屋子裡了呢?我不能理解你明明怕冷卻又堅持要在外頭吹風的心態──」
話還沒說完,艾德華已經吸了一下鼻子,小臉凍得發紅,泛著水光的鴉青灰色眼珠讓他竟然看起來有幾分可憐。
「──快進去,就現在。」艾德蒙有點嚴肅地說,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艾德華看起來健康的身體一發作起來有多麼不可理喻──那幾乎會讓人覺得,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一種照顧方式足夠呵護普林斯少爺脆弱的身體了。
再度吸了吸鼻子,氣焰似乎快速消下去的艾德華把手攤到對方面前,固執地說,「你欠我一個暖手包。」
有鑒於他的眼睛裡已經明晃晃地寫滿了「快點肉償無罪」幾個大字,艾德蒙停頓了一會兒,「矯情──誰才是真正矯情的那一個──」有點粗魯地抓過艾德華的一隻手,隨即因為掌心裡那彷彿隨時要下探人體低溫極限的手掌而低聲咒罵了一句,扯著人離開陽台,毫不留情地把颼颼三月寒風給關在玻璃落地窗外。厚重的斗篷相繼在兩兄弟的背後翻滾起來,撇除掉他們七分相似的臉孔,普林斯雙胞胎的背影,才真正的是具有絕對的模糊性,一眼看過去,幾乎分不清彼此。
放肆的冰山大風立刻湧入了原本站著人的陽台,白茫一片地淹沒了整座精靈梯山莊的輪廓,如同耶夢加德盛大的呼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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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到長年溫暖的室內,艾德華少爺立刻恢復了一點生氣,只見他摔開斗篷,將自己扔進柔軟的大床上,迅速地用蠶絲被將自己的身體裹起來,一向單薄的身體蜷縮起來後,一半隱匿在深青灰色的帳幔中,竟給人一種脆弱無害的錯覺。
艾德蒙一回過頭,頓了一下,也放棄抵抗本能,快速脫下斗篷,一同鑽到溫暖的床上──收回這句話,才剛沾上床,艾德蒙的心中頓時萌發這樣鬱悶的念頭。即使床鋪看起來在怎麼溫柔可人,也不能改變他窩在裡頭的兄弟就是一整活冰磚的事實。一時被表象迷惑而自投羅網的艾德蒙,只好認命接受被四肢並用的冰雕大蜘蛛纏死的命運。
得到了心目中理想暖爐的艾德華舒適地瞇起了眼睛,喉嚨中發出了不明顯的細小呼嚕聲。「艾德蒙,溫暖如春。」
他的兄弟眨了眨眼睛,雙手被艾德華從背後牢牢扣緊。艾德華抱著自己的兄弟像抱一隻大泰迪,並且理直氣壯地指使對方,絲毫不顧自己正極盡所能地阻礙對方的一切活動可能。普林斯大少爺看起來削瘦,事實上力氣卻大得讓人由衷覺得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無情又無理取鬧。
沉默了一會兒,艾德蒙終於忍不住出言諷刺,「真是抱歉,但是看您現在這副尊容,我覺得你看起來完全不是真心地要請求一個溫暖如春──對現在正被你當成暖爐的我!」
艾德華低著頭窩在艾德蒙頸邊,似乎正在沉思,半晌才勉強鬆了鬆手──「快點。」
即使是稍作「讓步」,普林斯大少爺也不忘這麼催促著。
艾德蒙艱難地按住扒拉在腰上的手,從床頭拿起魔杖。學齡前魔杖在艾德蒙的手中轉了精準的三圈半──也難為他在障礙重重環境充滿惡意的情況還能如此標準完成動作──然後往兩人身上點了一下,「溫暖如春!」
熱氣從魔杖尖端湧了出來,一股一股地包裹著兩兄弟;感覺到溫暖從背脊竄了上來,艾德華下意識地打了個激凌,才又漸漸放鬆身體,呵出一團白氣。「瞧瞧,這就是三月的天氣,該死的梅林──」
得了好的艾德華立刻又恢復了慵懶的少爺姿態,一掃剛剛錯覺般的脆弱假象,他從袖子中抽出剛剛對鳥行兇的小魔杖,放了一個簡單的除濕咒,去雪氣。
「英格蘭應該會溫暖許多吧,這個時候照理說是該回春了──」
艾德蒙隨手擼了把艾德華柔軟服貼的捲髮,引來對方憤恨的抵抗,「好了艾德華,我摸一把還不行嗎?你不能總是那麼小氣,像個跳腳的小姑娘似的。」
艾德華倒抽一口氣,一臉震驚地發出尖銳的聲音,「艾德蒙!小心你的用詞,別逼我對你發脾氣──」
艾德蒙嗤了一聲,「德行,就你現在這副樣子就挺像。」
「好了閉嘴,懶得跟你爭辯──」
艾德華突然安靜了下來,瞇起了青灰色的眼睛,「已經確定了嗎,英格蘭的事兒。」
「啊,大概是吧。」艾德蒙淡然地說,「你覺得埃德加和拉美西斯會突然在這半年鬆口嗎──死心吧,艾德華,今年秋天以前我們都會收到霍格華茲的貓頭鷹,然後未來的七年你就可以暫時擺脫這三月還漫天大雪的該死的天氣──沒有德姆蘭。」
「......哈。」艾德華煩躁地抓亂了自己的頭髮,「如果忍受天寒地凍可以讓我去德姆蘭而不是霍格華茲──相信我,向梅林發誓,我一萬分的樂意。」
「你就是再樂意也沒有用。」艾德蒙無奈地說,「你用梅林起誓的效力,絕對沒有拉美西斯用他名字發誓來得強。記得嗎,他當著我倆的面,發誓在未來的七年裡德姆蘭將會是一個完全被剔除的可能。」
「──他有什麼好反對的?梅林知道他拉美西斯就是那個從德姆蘭畢業的,榮、譽、優、秀、校、友。」艾德華咬牙切齒,漲紅了一張小臉,表情幾乎都有點猙獰,「我只不過是想繼承這個優良傳統!」
「你只是嫌棄──」艾德蒙不為所動地反駁,「你只是嫌棄霍格華茲對黑魔法藏藏躲躲的態度,最後只願意開一門擦邊的『黑魔法防禦學』。」
「哦,說得好像你不嫌棄似的。」艾德華一點也沒有被拆台的窘迫,反倒是環起手,一臉諷刺地看著對方,「你沒有嗎?用你的名字發誓?」
艾德蒙神色不變,用沉默代替回應。
「沉默就是承認。」艾德華尖銳地指出,「看吧,你跟我想的是一樣的──何必說服我!你心裡恐怕也沒多開心──」
艾德蒙打斷他,「我是沒多開心,但是這無濟於事。如果說不高興到九月會讓霍格華茲的通知信轉彎兒自己滾回去,那你就盡量發脾氣吧──我何必管你?」
看著艾德華頓時一副蔫了吧唧的樣子,艾德蒙失笑,「你不如先想想到時候會進到哪個學院──雖然光想也沒有什麼幫助,但是至少比較實際。說不定看在你心意堅決的份上,梅林會讓你如願以償。」
「我莊嚴宣示我心意虔誠,請讓我去德姆蘭吧,親愛的梅林。」艾德華立刻乾巴巴地說,得來艾德蒙的一個白眼,他只好不耐煩地改口,「好吧、好吧,還能是哪裡?只能是史萊哲林,親愛的,沒有其他選項。」
「那不一定──為什麼這麼篤定?埃德加當年可曾經差點被分到獅院去呢。」艾德蒙輕聲笑了起來,略有點危言聳聽的意思。
「──差點成為最駭人聽聞的傳說,謝謝。需要我提醒你他最後還是在史萊哲林畢業嗎艾德蒙,最後他還成為了那一屆的男學生主席,一個優秀的史萊哲林。」
「一個優秀的史萊哲林。你該聽聽自己說話的語氣,就像是一個激進的純血主義者──」
「純血主義不是個笑話。」艾德華平靜地說,「那是一個適當而理當存在的傳統。」
「我想我不得不提醒你──如果最後你不幸沒有進入史萊哲林,你將會遇到許多將純血主義當成笑話的同學。」艾德蒙實事求是地說。
「沒有如果,沒有不幸。」艾德華警告他,「史萊哲林是我最後能接受的底線,我不會歧視那些混血和麻瓜,但是我們終究是不同的,硬是要無視這種差異無疑只是愚蠢。」
「──希望如此。」艾德蒙看著他,皺起眉頭,「你這個樣兒如果真被丟進了葛萊分多,那麼我就要由衷相信梅林對你充滿了惡意了。」
「如果那樣的話,就是獅崽子們該感受梅林的惡意了,親愛的。」艾德華險惡地說,用力抓起被子兜過頭,「我不好過,誰也別想愉快的過日子。大家就走著瞧吧!」
艾德蒙無語地看了他一眼,「你對這個世界到底哪來這麼多的惡意,這到底是像到誰呢.......」
「拉美西斯!好了,關燈,睡覺!」
艾德蒙無話可說地閉上嘴。他神色不明地瞅了落地窗外一眼,坐在床上沒動,自然也沒去關燈。
「艾德華,別告訴我你沒聽到那個聲音──」
艾德華悶著頭和他僵持了一會兒,然後猛地掀開柔軟的棉被,眼神掃向從剛剛就一直不斷發出詭異碰撞聲的落地窗,「行,我來還不行嗎──」
他抓起魔杖粗魯地朝那個方向點了點,結霜的透明落地玻璃窗瞬間被擠開一條縫隙,那隻圓滾滾的知更鳥就撲騰著整片冰河山脈上為數不多的鮮豔色彩,義無反顧地一頭扎了進來。
還一溜湮撲騰到主人的面前來,一整就是隻劫後餘生的歡樂啾啾鳥──沒兩下子就被艾德華毫不留情地塞進棉被裡用枕頭在上頭用力打了兩下,裡面應景地傳來悽慘的噗啾聲艾德蒙目光詭異地看見棉被的角落噴出了兩三根凌亂的羽毛。
他很肯定艾德華就是光明正大毫不掩飾地在自己的寵物身上發洩怨氣──這隻知更鳥到底怎麼活過這個冬天的?
啊,果然是梅林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