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正肩併肩湊和在一起,窩在柔軟的沙發中,腳下踩著的長毛地毯編織著波斯紋路,靠著的抱枕方而蓬鬆,艾德蒙不用看就可以猜到,肯定天天都有小精靈一臉肅穆戒慎恐懼地圍著這些東西打轉,把它們照顧得隨時可以用最美的一面見人。
而艾德華私下懷疑,這些輕描淡寫地繡在織品上的紋路都暗藏玄機,那探究而熱切的眼神讓艾德蒙不得不低聲提醒他,當場拆解了別人的家具可能不是一個很好的決定。
「別傻了,我怎麼可能做那種事──你覺得他是那個意思嗎?」艾德華偏頭低聲對他的兄弟說,「享受一切的意思是,包括我可以任意閱覽所有──喀斯特的藏書?」
「如果你硬要這麼得寸進尺地解釋。」艾德蒙同樣壓低聲音,頭往兄弟那邊傾去,姿勢卻依然標準得無可挑剔,「的確可以這麼說。」
「如果得寸進尺可以讓我任意查看所有喀斯特家族保存著的黑魔法文獻,」艾德華一本正經地說,看起來矜持而且優雅,「那麼得寸進尺又怎麼樣呢?說說那都值得了幾枚金加隆?」
「我知道。」艾德蒙一臉平靜,「一文不值。」
「正確答案,沒有獎賞。」艾德華嚴肅地說。
「你怎麼會以為我指望過那個?」艾德蒙輕笑了一聲,徹底表達他對於兄弟充分的不信任和不以為然。艾德華橫了他一眼,伸手從侍者的手中拿來兩支高腳香檳,擋住準備開始嘲諷模式的小嘴──「什麼話,我只是沒想到你還能更失禮──看什麼?」
艾德華才說到一半,就發現艾德蒙的視線已經緩緩地轉到了另個方向,他莫名其妙地看過去,伸手抵住艾德蒙的肩膀把他挪開些,發現自己兄弟正盯著書房一個偏僻的視線死角,那裡從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厚重的天鵝絨帳,在成人腰高的地方被手指粗繫的繩子束了起來,尾端是兩簇弧度完美的流蘇。「你在看什麼?如果是絨帳的話,我覺得那裡的流蘇高度差拉得不夠完美──」
「不是那個──誰在乎那個。」艾德蒙微幅地擺了下手,瞇起了水鴨綠色的眼睛,他聽起來不太確定,「我覺得──我覺得那裡有人。你感覺到了嗎?有人在看這裡,就在帳幕後面。」
「認真的?」艾德華下意識放輕了聲音,他回頭短促地看了眼偌大書房的另一頭,埃德加和馬修正在那裡低聲交談著,從表情看來只怕不是什麼很要緊的話題。期間埃德加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面向艾德華的方向,稍微舉了一下手上的香檳杯。
我知道──艾德華扭過頭哼了一聲,早就知道裡面是蘋果汁了。他暴躁地放下那杯偽裝品,然後搶走艾德蒙手上那杯,「我不覺得那裡有人,小精靈不會敢在那裡偷窺,除非它想得到一只臭襪子,否則就不會做出這種無限趨近於偷聽主人的對話──甚至搞不好確實就是的事兒。」
「我──確定。」艾德蒙沉吟了一會兒,他點點頭。那裡有股視線正對著他們,在這種事上頭艾德蒙比艾德華敏感一些,說不出原因。不過我同樣知道那沒有惡意,艾德蒙心想,然後他因此有點心不在焉地說,「還有,別以為我沒發現──你搶我的杯子幹什麼去?」
「裡面乘的只是蘋果汁,艾德蒙。」艾德華撇了撇嘴,「你該看看剛剛埃德加的表情。」
「像個葛來芬多,我知道──」艾德蒙隨口說,他動作自然地站了起來,「我是說,即使那裡頭乘的只是水,我們倆的杯子也一模一樣,你放下自己的,然後搶我的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愛你,兄弟。」艾德華面不改色地說,「難道我會說是因為裡頭是蘋果汁我不高興了,所以特意找你麻煩嗎?」
「Hum──」艾德蒙說,「後一個聽起來像事實,猜猜為什麼?」
然後他朝著那處稍微顯得昏暗的地方走了過去。艾德華立刻站起身,他面色不變地質問,「你想幹什麼?」
「找到他。」艾德蒙甩下了一個簡單粗暴的答案,直白得讓艾德華懷疑那是自己會說的話。然後他煩躁地抓了抓頭髮,用看起來從容但事實上快速的腳步跟上艾德蒙。很好。艾德華在心裡嘲諷地想,事情可比較有趣了,這次可不是我先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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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們並不起眼的動作都落入了書房另一頭大人們的眼中,只不過他們沒有特別在意。埃德加面著高入天花板的書櫃,隨手從碼得整齊的書列中抽出一本,隨口問道,「他在那裡?」
「嗯。」馬修淡淡地頷首,「我想是特意來看你兩個兒子。」
「我一點也不意外。」埃德加聳了聳肩,他單手打開抽下來的那本大部頭書,修長的手指撐著厚重的書頁毫不費力,這點小動作裡卻格外地透露出幾分優雅,讓人恍然大悟──他的確是一個史萊哲林。「我知道他一直用你的名義寄信給他們。」
「嚴格說起來,」馬修平靜地指正他的說法,「理查德只是用了月桂城的徽章封緘,我想他從來沒有屬名過。」
「我只是很意外你今天什麼都沒反駁。」埃德加笑了起來,「當他們提到信件往來這回事兒的時候。」
「沒有反駁的必要。」馬修面向兩個孩子消失的方向,「那時候我並不確定他是不是打算現身。而老實說,那個人在信裡寫的東西,換成是我動筆,內容多半也差不到哪裡去──你認為他會親自見他們嗎?」
「他會。」第三個聲音從書櫃內側傳出來,拉美西斯緩緩走出陰影處,他紅色的捲髮垂在肩上,看起來如同慵懶的雄獅,正在自己的地盤上巡視,「如果不,那麼理查德就壓根兒不會讓任何人發現。他是月桂莊園曾經的主人,喀斯特的幽靈──即使是我,也不能在這個地方找到他的身影,如果他不願意的話。」
「怎麼來了?」埃德加有點意外又不是很意外地說,隨後有點尷尬地看著馬修,「你就這麼讓他進來?他打開莊園護法的時候起碼有點動靜吧?」
「我一個人留在托羅爾斯第艮幹什麼?當然是來找你的,順便見見老朋友。」拉美西斯一派悠閒地說,馬修則同樣輕描淡寫地回答,「我能說什麼呢?這裡有他的老朋友和他男人,不管算上哪一個,我都發現自己找不到任何一個好的理由把他擋在外頭。」
「馬修。」埃德加一臉嚴肅地說,「喀斯特擋住任何不請自來的客人都不需要理由。」
「我知道了。」馬修點點頭,「下次即使是你,在拜帖正式送到我桌上之前,我會保證你們進不來的。」
「我能一樣嗎──這是我家!」埃德加一臉震驚地說,拉美西斯已經來到他身後,強而有力的手臂撈住了他的腰,彼此身高相當方便了拉美西斯隨時隨地把下巴往埃德加肩窩兒裡磕,「勞駕,我還活著,謝謝。」
「知道啊。」埃德加乾巴巴地說,「這會兒還能當做你死了的話,那就是我已經死了沒感覺了,謝謝──手放鬆些,要斷氣了。」
「不好意思。」馬修一臉平靜又鎮定,「你們要繼續這樣嗎?如果是的話通知一聲,我要先告辭了。」
拉美西斯擺了擺手,「去吧──等等,算了,我們跟你一起走。」
「我以為你是來找老朋友的──如果那不是一個藉口。即使是,我以為你不會打算這麼快拆穿自己。」月桂莊園的主人好整以暇地說。碧綠眼睛的紅髮獅子皺了皺眉,「我不覺得自己打算今天見到理查德,卻不會想往他臉上算點舊帳。」
「你什麼時候找到方法好跟幽靈親密地打招呼了,記得通知我一聲。」埃德加扭頭對他說。
「幹麻?」拉美西斯懶洋洋地反問,「你也想共襄盛舉?」
「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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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得對,依夫。」艾德華緩緩地說,他抽出了袖子裡的小魔杖,等到他們買了真正屬於自己的魔杖,這玩意兒差不多就要結束它的任務了──帶來英國只是順手,連艾德華自己都沒想到它還會有被拿來用的時候。「這裡的確有點什麼,不得不說,我發覺自己並不是很喜歡被人從暗處注視的感覺,如果是家養小精靈,我可能會不小心失手扒了它的皮。」
此刻他們已經徹底離開了剛剛的空間,在一開始那到幔幕之後還有幾層類似的東西,有些束在兩旁,有些垂了下來擋住視線,一一穿過這些阻隔物讓人覺得來到了全然不同的地方,儘管此處跟剛剛的書房可能只有不到十米的直線距離。
「說得好像有可能的話你不會那麼做一樣──等等。」艾德蒙從後頭猛地拉住了艾德華的手,「就在裡面。」
「很好。」艾德華冷笑了一下,那裡頭一點愉快的意思也沒有,「準備好打招呼了嗎?我不確定自己準備好了,不管那是什麼──自投羅網什麼的,萬一裡頭是埃德加說過的密室生物就太棒了,簡直就像是最愚蠢的巨怪孩子才會做的事。」
他話剛說完,面前最後一道格外厚重的絨幕就自動緩緩地往兩邊拉開,垂在流水狀皺折裡的金繩如同有生命的蛇一樣揚起了流蘇構成的頭,繞了一圈以後把自己推到底的布幕纏了起來,雙胞胎隱約在布幕後的一片漆黑中看到一抹反光的珍珠白,然而隨後那裡燃起了成千上萬的燭火,無數昏黃微弱的光芒徹底點亮了那漆黑的地方。
帳幕從它的一角掀開,那垂下布幕、原本已經相當高聳的天花板立刻變成了矮門,裡頭是一個更加挑高頂的環型空間,像是一個建築物外鑲的塔樓,緊密的青石磚舖成冰涼的地面,保暖的龍皮靴踏在上頭仍然讓人感覺到一絲冰冷。塔樓中央的地面是一片圓形、巨大鑲嵌而成的地圖,有一個男人正站在最中央,面向他們。
艾德蒙瞇了瞇眼睛,他把艾德華往後推了點,自己站出布幕的陰影底下,千萬燭火立刻抹亮了他的輪廓,稚嫩的臉孔超乎年齡的鎮定,「您好,先生──不知道您是哪位?為什麼要站在布幕後看著我們?」
他並不是什麼形狀駭人的模樣,除了整體珍珠白色的外表,他就是一個正常的人──然而這同樣顯示了他的身分,一個幽靈。皮膚高度反光,色彩則還給了梅林。
雙胞胎不禁好奇中又帶有一點謹慎,他們並不是真正熟悉幽靈這樣的存在,但他們知道這是類似於畫像那樣的事物,死者另一種型態生命的延續,配合著他的外表和從容的態度來看,應當是屬於喀斯特的幽靈。
「......歡迎。」幽靈先生沒有回答,半晌,卻緩緩點了點頭,「等了一段時間了,但是你們比我想像得要敏銳些。」
艾德華粗魯地將艾德蒙抓回來,一腳同樣踏出布幕,「你以為你在幹什麼──誰讓你擋在前面?」
「別鬧。」艾德蒙按下他的手,臉色彷若沉思──他覺得那語氣讓他說不出地熟悉,容貌也同樣......「他──那個幽靈,他有七分像馬修,發現了嗎?」艾德蒙碰了碰艾德華,靠在他耳邊輕聲說。
「哈,可真巧。我覺得語氣也有七分像,甚至比馬修更像寫信給我們的人,你發現了嗎?」艾德華沉下聲音,乾巴巴地說,「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在最後寄到月桂莊園的信裡寫上了上次我們找到的半個瘟疫咒,然後說下次見面的時候希望他解答?馬修今天半個字也沒提到這個。」
艾德蒙平靜地瞄了他一眼,「姑且不說他會不會在埃德加面前提到這個。不過見面的時候我喊他喀斯特先生,他沒糾正這個──第二封信的時候我們稱呼他就不帶姓了,他毫無反應這件事不禁讓我覺得有些違合。」
他們低聲交談著,交換了各自埋下的一些大人們沒能發現的陷阱,馬修大概也從未料到這對年紀幼小的男孩在剛見面時就給他下了圈,然後早早就已經發現了那個寫信來托羅爾斯第艮山莊的、用喀斯特專屬月桂章緘封的不具名人士,壓根不是喀斯特現任的族長。
「兩位談完了嗎?如果還沒,我可以等。」那個站在地圖中央的男人看著兩個男孩謹慎地沒有靠近,即使他們不時瞥來顯示著「雖然你不說但我們知道點什麼的訊息」的眼神,也沒有表示不滿。他只是等他們的低語告一段落後,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如果你們並不急著處理關於那個瘟疫魔咒的問題,那麼我可以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喀斯特的幽靈,理查德喀斯特。」
蒼白的幽靈這麼說,一臉彷彿不會波動的平靜,「初次見面──以及好久不見。距離上次收到你們的信,我假設一切都還好?挪威莊園的兩位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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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差點兒認錯人。」艾德華捧著另一杯蘋果汁,小小的身體窩在沙發裡,艾德蒙正在他身旁,同樣捧著蘋果汁垂眸小口喝著,他們坐在一間開闊的書房裡,沒有原來那間那麼大,滿滿的藏書卻收藏得格外整齊,壁爐就靠在牆角,不過沒有點燃。艾德華噘起嘴,低聲抱怨著,「為什麼要用那種方式屬名?總不能是刻意誤導我們吧。」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理查德,那個幽靈坐在另一張沙發裡,姿勢筆挺,雙手交疊放在身上,「我從來沒在信封上屬名過。」
艾德華被噎了一下,艾德蒙咳了一聲,接上自己兄弟的話,「我想艾德華只是在表達他的好奇──您是不是一開始就有意誤導我們。」
「這可說不上誤導。」理查德輕描淡寫地撇清,「一開始只是想到了,打算了解一下你們的狀況,自然沒有屬名的必要──至於月桂封緘,我承認那只是個下意識的習慣罷了,別想太多。」
雙胞胎對看了一眼,「我們的狀況?」艾德華抬起頭,男孩的聲音還頗軟,他眨了眨眼,「原諒我直白地問了吧──您是以什麼樣的身分關注著我們的?」
理查德的眉毛揚了一下,「我想看看埃德加的孩子是什麼樣──但必須說的是,艾德華。」
他說,幾不可見地笑了一下,似乎是覺得有趣,「你更像拉美西斯一些。他以前就是你現在這個樣子,非常相似。靈活、狡猾又精明。」
艾德華咳了一聲,總是顯得理直氣壯的小臉難得透露出一點尷尬的靦腆,艾德蒙忍不住笑了聲,似乎是感嘆於即使是那個普林斯少爺──在他真心敬佩的人面前也露出了這副樣子。
「笑什麼──」艾德華有點惱羞成怒,回頭卻又對著理查德解釋,「像我的父親──我想這很正常,先生。」
「確實。」理查德點了點頭,為了阻止艾德華挾怨報復,艾德蒙抓準了時機立刻開口,「先生,我們這次來是因為即將入學──我們都收到了霍格華茲的通知信,未來的七年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停留在英格蘭。」
「我知道。」理查德淡定地說,「你們的父親來過消息,所以我這次才會出現。」
「父親他們知道寫信給我們的是你?」艾德華的眉毛幾乎飛到了瀏海中。「不是喀斯特先生?──我是說,馬修.喀斯特先生。」
理查德理所當然地點頭,就好像事情本該這麼發展,「你不該期望他們沒發現──我們很熟悉彼此,相信我,比你們想像得更要熟悉,以及,馬修和他們應當也有連絡,不管他們有沒有提及信件的事,你們的父親們都會很快得知我與你們的往來。」
這不禁讓艾德蒙開始在心中揣想他們的關係。理查德從外貌上看起來就和埃德加以及拉美西斯差不多年紀──不過很遺憾的是,幽靈的外貌甚至比女人的還要不具有辨識年齡的功能。
女人不過是設法讓自己老得慢點,而幽靈?他們即使要想辦法讓自己老得快點都沒辦法呢。
艾德蒙和艾德華各自琢磨著,幽靈卻再度發話。
「雖然特意引了你們來,」理查德從沙發上起身,半透明的身體仍然看得出幽靈的無重量感,卻幾乎被他標準的形容舉止給削弱到最低,「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只是看看而已──如果你們沒什麼要問的,這次的談話很快會告一段落,等等我會負責送你們回父親身邊。」
「等等,先生──」艾德華立刻出聲,他鄭重地放下裝著蘋果汁的杯子,「如果您不介意的話,上次那個瘟疫魔咒?」
艾德蒙心下一動,他知道艾德華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況且自己也十分感興趣──那是一本專門紀錄著殘缺魔咒的書裡看見的,他們還沒有能力掌握太過複雜的咒文,事實上大部分存在托羅爾斯第艮莊園地下室深處的書籍對他們來說都顯得艱澀,那個瘟疫魔咒是一個少數的例外──那是一個經過改造的魔咒,用細節上頻繁的修正讓施展變得容易,甚至和瘟疫魔咒本身駭人聽聞的效果不成正比,這也是為什麼艾德華展露出特殊熱情的原因。
「那個瘟疫魔咒。」理查德頓了一下,他面向他們,「我會說那是個有趣的東西,先生們。但是那個東西顯得太過刺激了,並不是很適合你們現在去研究,有點太早了。事實上,我認為埃德加不該讓你們找到這個──或許明年的暑假,等到你們得到了自己的魔杖並成為真正的巫師,具備了系統性的理解和正確的態度之後。」
聽起來合情合理。但是艾德華對於「系統性理解」的期待在黑魔法相關的部分嗤之以鼻──說到瘟疫魔咒這種東西,如果沒有特別的接觸管道,他敢保證,那些混血巫師和麻瓜一輩子都不會對這種類型的魔法具備「基本的理解」。
所有他們知道的只有「邪惡而駭人的黑魔術」,試圖把黑魔法定義成錯誤的,對他們來說──黑魔法無論在什麼年紀,都是不該接觸的東西。
簡直是乏善可陳的腦子,從未試圖理解,就先予以否定,無知而且引以為傲。艾德華在心中喃喃自語,他不會變成那樣。
「我以為那是一個簡單的魔咒,被以高明的手法改良得易於學習和施展。」他說,男孩的聲音顯得高亢,「我能不能認為──您說現在不適合,是因為這是一個瘟疫魔咒?一個黑魔法?」
人們總是用歇斯底里的態度區隔了黑魔法和白魔法,就像許多混血的巫師,甚至對來自純血的巫師展露出沒有理由的敵視。艾德華想,那是一種無知的偏頗,來自於愚蠢的恐懼。而他知道,顏色只是人為附加的標籤,魔法的本質該是一樣的。
該是一樣的才對。艾德華深青色的眼睛近乎瞪視地看著理查德,那個用公正而超然的態度向他們展現魔法的導師,深色的眼睛裡醞釀著浪潮,理查德說出的話讓艾德華渾身戒備,彷彿他正在對抗著某些挑戰著基礎價值的恐怖事物。
艾德蒙睨了他一眼,沒吭聲。看似不支持也不反對,但是一般來說,他總是擔任著那個負責收口和煞車的角色,當艾德華展現出他的尖銳而艾德蒙沒有阻止,本身就代表了一種態度。
他想知道理查德怎麼想。一個黑巫師,對於黑巫師會有什麼樣的評價,關於那些為世人牴觸的黑暗藝術,一個成年的巫師會如何表現他的態度?
「聽起來,你像是在指責我對於黑魔法的偏見。是什麼讓你覺得,我會要對自己的家族傳統展現偏見呢?」理查德緩緩地說,然而他隨後承認,「不過你說得對,不適合的主因是因為它是個瘟疫魔咒,一個黑魔法。如果今天你們拿出來的是一個改良版的繳械咒,那麼並沒有什麼時機不對的問題,我現在就可以為你們解答。」
「我以為──喀斯特的巫師對於黑魔法有異於外界的理解。」艾德華謹慎地說,帶著一點試探。「更加客觀公正。」
「客觀公正並不等於全面否認差異。」理查德重新坐了下來,「你以為,黑巫師都認為魔法的顏色是沒有意義的嗎?我們無視其中的區別?這是你所期待的公正?那麼是不是說──如果我們展現出任何一點加以區別的態度,就是盲目、無知和偏見?」
艾德華閉上嘴,小臉上浮起淡淡的粉紅色,卻不是因為羞窘,而是透露出他情緒的激烈變化。「我不是......那個意思,先生。」
「是的,你是這個意思。」理查德蒼白的臉上古井無波,這個不知年歲的幽靈顯得平靜且超然,「這是一個容易犯的錯誤,黑巫師家族的孩子──黑魔法與白魔法,冠在前頭的顏色或許帶有偏見,然而這兩者之間卻絕對不是毫無區別。我希望你們在被允許之前能暫時放下這個瘟疫魔咒,首先該去努力的是你們對於黑魔法的認知──否則,我將不得不考慮提醒埃德加,應該是時候注意一下托羅爾斯第艮莊園地下室的出入問題了。兩位先生,抱持著開放的態度是一件好事,但請記得。」
理查德敲了敲椅子的扶手,當他那麼做的時候,會讓人忍不住將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如果你為了反對一種偏見,而不問原因地站在相反的立場上加以抗衡,那麼你變得愚蠢、無知而一事無成是一件可以預期的事。你們終將變得和你所想要反對的人們沒有什麼不同。」
這幾乎算是一種嚴厲的譴責,儘管理查德的臉上完全沒有表顯出這樣的意思。艾德華的小臉仍然猛然蒼白了下去,那讓艾德蒙覺得擔憂,然而隨後他又抿緊了粉色的嘴唇,那完美地展現出了他的固執和執拗,卻無法掩蓋他的虛弱,理查德的話讓他備受打擊。
艾德蒙面向喀斯特的幽靈,他露出了一種介於冷靜和憤怒之間的表情,他說,將理查德注視著艾德華的視線引到自己身上,「先生,我想──我們需要回去好好想一想,今天的談話是不是能像您先前說的那樣,暫時到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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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不能假設──你們見到他了?」埃德加若有所思地站在雙胞胎的寢室外面,「理查德?」
「是的。」艾德蒙坐在床邊,神色如同平時一樣淡然,「我們確實如此。」
「所以,」埃德加指了指背對著門口躺在大床內側的艾德華,「那個也是你們剛剛談話的結果?」
「這我不確定。」艾德蒙回頭看著自己悶不吭聲的兄弟,他從離開了密室書房,回到房間裡後就把自己摔進了床鋪裡,展現出拒絕交流的風範。「但我不抱持著否認的態度,父親。」
「好吧,我相信肯定發生了什麼,讓你擺出這副油鹽不進的禮貌模樣。」埃德加沉吟了一會兒,「提醒我改天問問你們理查德都說了些什麼──不,我不會親自去問理查德,那是你們之間的交流,我想我不需要干涉。這其實只是出於好奇。」
他承認自己很好奇,理查德,喀斯特的幽靈到底都說了些什麼,才能讓向來固執的兒子露出這副蔫了吧唧的老實模樣。
「我恐怕不會提醒您,父親。」即使被指為油鹽不進,艾德蒙依然沒有自我改善的意思,他溫和地說,「艾德華會找我算帳,那很麻煩。」
他都已經這麼直白,埃德加只好對自己的好奇心妥協,他跟兩個兒子簡單地道了晚安,然後帶上房門。至於拉美西斯,那個男人據說還不打算出現在兒子面前,似乎是為了維持自己還在挪威的假象──不過埃德加懷疑兩個精明的兒子曾經相信過這個本身就非常有疑點的事。
艾德蒙目送著父親離去,然後轉身爬上床,坐在艾德華背後,稍微拍了拍他,「金?勞駕,說點什麼──太過沮喪,嗯?」
他知道自己的兄弟對於黑魔法有著不尋常的熱愛,建立在他甚至都還不了解「黑魔法」的前提下,艾德蒙認為這是出於對一般世俗評價的反感。艾德華將「麻瓜、混血」和「排斥黑魔法」綑綁,然後將「純血」與「黑魔法」合併看待,當他對於黑魔法展現出執著的時候,他並不是真的多麼傾慕這種黑暗魔術和它的效果,而是他表達對於「對純血一知半解卻誇口說大話」的麻瓜嗤之以鼻的一種方式。
「不。」半晌,艾德華推開艾德蒙的手,隨後卻翻身面向他,他把頭枕在屈起的手臂上,雙眼半闔,看起來精神迷糊,艾德蒙卻從他露出的深色眼中看見了冷靜,他嘟囔著,「我在思考,依夫。」
他在思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