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
啾啾──
一群橘紅色的知更鳥拍拍翅膀降落在窗外的陽台欄杆上,牠們紛紛歪著頭,試圖用翅膀和喙敲擊玻璃。被陽光烘得暖洋洋的落地窗內,破曉的光線帶著一圈毛邊,飄到躺在寬敞四柱床的男孩臉上。
一會兒以後,他的睫毛開始頻繁地顫動,艾德蒙張開了眼睛。他停頓了一會兒,休息了整夜的腦子似乎正在回神,隨後,在他水鴨綠色的雙眼重新聚焦之後,他抬起手擋住陽光,並且翻身抽出床頭的小魔杖隨意點了點窗簾,垂著留蘇的金色繫繩立刻散了下來,厚重的窗簾往中間聚攏,唰啦一聲隔絕了熱情的晨光和窗外探頭探腦的鳥兒。
「.......勞駕誰來告訴我,為什麼都已經大老遠跑來英格蘭,早上還是得被蠢鳥吱吱喳喳的吵個不停?」四柱床靠門的那一側,艾德華正閉著雙眼,眉頭緊攢,發出了沙啞的抱怨。「這些鳥難道就不能有一天歇停點兒?」
還沒經歷變聲期的男孩兒嗓音其實是有點高亢的,只不過普林斯雙胞胎幾乎從來不大聲說話,用他們的話來說,像一隻聒噪的公雞,所以人們往往不會注意到他們和一般的男孩一樣有著嘹喨的聲音,即使是早晨的含糊沙啞也不顯得低沉。
事實上,如果忽視他語氣裡的刻薄,艾德華此刻聽起來就像是一個無害的小動物。
「或許你在這兒習慣了一群鳥的共鳴以後,回到挪威會對那唯一的一隻鳥好些。」艾德蒙說了一句他自己也不怎麼相信的話,放下小魔杖,再度縮回棉被裡。
因為一點意外,他們第一次的斜角巷之旅沒能成功挑選到魔杖──艾德蒙甚至連奧利凡德的魔杖店都沒踏進去,於是他們順利成章地又把不小心挾帶來英國的學齡前小魔杖撿回來用,勉勉強強也算敷衍得過去。
「別傻了,你知道那是沒可能的。」艾德華翻了個身,手臂順勢往另一邊要躺回床鋪上時,他突然下意識想起什麼似的張開了眼睛,手臂生生停在半空中。
艾德華瞪著床邊的一團東西三秒,最後索性爬了起來。
伯曼貓母子頭頂上的危險也隨之挪了開來。母貓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張開了眼睛,灰藍色的貓眼盯著艾德華的手半晌,牠緩緩用尾巴把自己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幼崽給團了過來。昨天被普林斯雙胞胎拎回月桂莊園的第一個瞬間,整個貓窩連同裡面的貓就被從角落默默冒出來的小精靈給接手,再次送回普林斯兄弟床上時已經是兩團香噴噴蓬鬆柔軟的毛球了。
這是為什麼艾德華沒有把牠們踹下去自生自滅的唯一原因。
「.....昨晚到底是誰把這倆玩意兒放上我的床的。」
「或許那個人正好是你自己。」艾德蒙面向窗戶那一邊,他的聲音聽著帶了點輕笑的意思,艾德華報復地拿枕頭砸他,艾德蒙卻一點也沒反應。他在床上坐了一會兒,還是見不得自己的兄弟那麼放鬆,得寸進尺地伸手,毫不客氣地扯了扯他的被子,「起來,依夫──看看太陽爬多高了,你不能過著這麼墮落的日子。」
艾德蒙沒打算理他,但是拗起來的艾德華可不是什麼好應付的對象,幸好身為他多年的雙生兄弟,艾德蒙.普林斯對此早有一套方法對付他。
艾德蒙掀開眼皮看了他一眼,伸手拉高自己的被子,被人體烘暖的溫度一下子散了出來,在他拉高的棉被底下正好空出一個人的位置,四周堆疊著柔軟的緹花蠶絲被,看起來舒服得不得了,是人都想要鑽進去再多睡一會兒,而不是在大清早的正好十分搗亂讓別人也不好睡覺。
艾德華也不能免俗,他瞇起深色的雙眼盯著艾德蒙幾秒,果斷地扯開棉被,鑽進去享受兄弟暖好的被窩。艾德蒙覺得他都習慣了,以致於一點馴服兄弟的成就感都沒有。「......Kid.」他嘟囔著。
艾德華給他的回應是用力擠了擠他的背,艾德蒙差點沒掉下床。
但是很快地,早晨溫暖的被窩馴服了兩個男孩。直到埃德加親自來挖兒子之前,普林斯兄弟都窩在同一張被子裡,背抵著背,各自坐擁一片夢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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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真的不需要我跟著去?」埃德加站在月桂莊園二樓的陽台上,他穿著簡單的襯衫,領口雖然是開著,卻非常整齊,這個金髮的史萊哲林露出了遲疑的神情,挑起線條優美的眉毛,「記得,買魔杖。而不是逛魔杖店。你們應當要謹慎,這是對的,但是最後──記得買。」
埃德加希望自己明天或是後天不需要目送他的兒子們到斜角巷第三次,他覺得那著實有點太多了。
「我們會,不需要擔心,父親。」艾德蒙平靜又乖巧地保證,艾德華攤開雙手,看起來一臉無辜,「我很謹慎,父親──所以最後我什麼都沒買。隨便拿個次貨濫竽充數不是好事。」
「行了,讓他們去吧。」一身正裝長袍的拉美西斯靠著欄杆,懶洋洋地說。很顯然他才是要帶兒子們幻影移形的那一個,然而他看起來卻也是最淡定的那一個,他漫不經心地說,「就算這次又沒買到又怎麼樣呢,得去第三次斜角巷的人是他們──兒子們,我假設你們記得這件事,對嗎?」
聽見「去第三次斜角巷」這個假說,立刻讓艾德華板起臉,他乾巴巴地說,「是的,父親,我們從沒忘記過──當然經過你的提醒以後又更加印象深刻了。」
艾德蒙很確定他自己也不喜歡這個假說,於是他支持兄弟說的話,點了點頭。
「很好。」拉美西斯捲了捲嘴角,向他的丈夫投去一個「瞧事情就是那麼簡單,你著實不需要擔憂過度」的眼神,然後他身出手,將兩個兒子一左一右地攏在長袍底下。
「我馬上回來。」在他施展幻影移形之前,拉美西斯對著埃德加這麼說。
下一秒,拉美西斯發動了幻影移形,他帶著兩個兒子一起,普林斯父子三人霎時在原地消失無蹤,彷彿從不存在似的。
埃德加仍然站在原來的地方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兩秒之後,他才放下手臂,轉身走進長廊中。
喀斯特的走廊總是賦予人無窮無盡的錯覺,規律重複的凹窗,古老的盔甲和擺設,綠松石和海藍綠柱石鑲嵌拼成的地面沒有舖上地毯,一旦開始行走,彷彿就會跟著自己不斷回盪的腳步聲走入永恆的時光中。
如果喀斯特的月桂莊園裡,要說有什麼是代表了永恆的時光,那或許真的是有的──埃德加停了下來,他面前站著一個珍珠白半透明的男人,喀斯特的幽靈緩緩地走向金髮的史萊哲林,埃德加稜角分明的臉上立刻露出了熟稔的笑容。
「嘿,理查德。」
「埃德加。」理查德朝他點頭,埃德加快步走上前與他並肩。
在行走之間,兩個喀斯特走路的模樣緩緩地重疊了。他們每踏出一步都精準地落在同一條看不見的中線上,像是用捲尺丈量得剛剛好似的,上半身幾乎不晃動,走路時兩腳呈現一直線。
他們兩個就像是其中一人看著另一人的模樣學會走路似的,不知道是哪個像了哪個。
「我們要去哪裡?告訴我,我們不是在瞎逛吧?」埃德加好奇地問,理查德嗯了一聲,「馬修在找你。」
「馬修?」埃德加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你負責來傳話?」
他開玩笑地說,似乎很難把「理查德」跟「傳話」這麼沒有無關緊要的工作連結在一起。
「不盡然。事實上,我有些話要和你談談。」理查德在說話的時候,他的雙眼仍然直視著前方,那雙沒有顏色的雙眼通透而且冷靜,帶著時間積澱的沉著。
「什麼?當然可以──」埃德加表示他很樂意,只是他心裡還是有些遲疑,理查德已經很久沒有用這麼正式的語氣說要「談談」了,大概自從他成年以後?
但理查德可不會顧慮他腦子裡正在想什麼,哪怕他從埃德加臉上的枝微末節就能猜個十之八九。
「埃德加,和拉美西斯比起來,你對於你的兒子們有點保護過度。」
「我──拉美西斯這麼說的?」停頓了兩秒,埃德加有點詫異地轉過頭。
除了孩子的另一個爹,他想不到其他人會引起理查德關心這個話題,但是該澄清的事還是要做,「我沒有,理查德。你知道我──我不是那種拖泥帶水的人,跟一個男人在一起也不會讓我變成女人,保護過度?我沒有。」
他說著,更加有點懷疑地挑了挑眉毛,「難道這真的是他說的嗎?」
他知道拉美西斯對於他有時候突然冒出來的擔憂頗為不以為然,和他相比起來,拉美西斯是徹底的放養式。基本上他是那種放羊吃草以後,大概三五天會記得趕回牧場一次的那種牧羊人──他的意思是父親。
埃德加知道他們在養兒子的某些方面上觀念有點出入,但他以為那一直都不是什麼大問題,如果拉美西斯真的把這種事情拿出來跟理查德說,並且導致理查德跑來找他談這件事,他就要考慮回頭好好和他的丈夫談談了──嘿,這是犯規!你想說服我可以,不能找這種外援。
不過埃德加同時也很困惑,依照拉美西斯和理查德的關係,他們不可能在誰也不知道的時候就突然開始會促膝長談了。哦,還是親子心理學呢──即使理查德也是有兒子的人,埃德加也不覺得這是這兩個男人會有的共同話題。
「不,他沒有。」理查德臉上滿是平靜,「你很了解你的丈夫──就像他了解你一樣,他知道你比起我更多。不過我即將要說的話不該由他說出口,所以今天是我在和你談論這回事兒──埃德加。」
他面向埃德加,半透明的手中捉著同樣沒有顏色的文明杖,埃德加知道那是一柄杖刀,又惑者說曾經是──那把瓷白色的杖刀是喀斯特家主的所有物,真正的那一把現在理當已經傳到馬修手上,而喀斯特的幽靈手上所顯現的,不過是曾經的記憶。
「萊昂尼爾,你現在養兒子的方式就是我當年養你的那樣,這很正常。人怎麼被養大的,就會怎麼去養兒子──但是你清楚地記得一件事:你得有意識地控制自己不要用我當年養你的方式去養你的兒子。」理查德緩緩地說,「我不需要你成為喀斯特的繼承人,所以當年我高興怎麼養著你都可以,但是他們是不一樣的。」
「他們擔在肩上帶上旅程的事物裡沒有自由的享樂,也沒有永遠的庇護──別把他們養廢了,那是兩頭狼崽,不是安樂鄉裡長不大的小狗。」
「──我想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埃德加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那沒有消失,只是變成了更加符合喀斯特的模樣,然而他的眉毛皺了起來,「只是我以為時候還沒到,理查德。」
「時間就在那裡等著,隨時會開始,萊昂尼爾。」理查德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他又再度邁開步伐,埃德加跟了上去,「與其到時候錯失了時候,不如現在就放手讓他們自己去摔吧,你不可能永遠護著他們,年輕的狼會找到自己的方向,扛著責任走向該去的地方。」
埃德加沉默了起來,他轉開視線,總是精力旺盛得像是年輕公獅子的雙眼在這時才透露出一點時光的痕跡,「......那會是很艱辛的過程。」
「那都是早已經注定好的故事。」
喀斯特的幽靈如是說,埃德加從他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冷漠。
那並不是負面的意思。
理查德.喀斯特不管做什麼事,說什麼話,他都是平靜的,雙眼幾乎不起波瀾,所以他也是最恆長而可靠的。甚至於他如今已經死亡,成為了喀斯特的幽靈,都依然庇護著月桂的莊園和它的孩子,度過了許多的轉捩點,有個人的,也有家族的。
今天,他想自己遇到了其中一個重要的時刻,關於他的兒子們,以及他自己。埃德加看著窗外,寬廣的田野中遍佈著月桂樹,陽光灑在上頭,讓深鬱綠的葉片變成了乳金色。
沒有人知道故事會變成什麼樣子。然而或許就像是理查德說的,他終究要鬆開手,然後推著他的兒子們走上去。
埃德加不確定理查德是不是曾經也像他一樣,感到困擾。對於把握時間和力道。埃德加老實地不覺得自己對於兒子過度保護,但是如果要比較起拉美西斯和理查德的個性,好吧,那麼他可能得承認自己或許的確是。
艾德蒙和艾德華是他第一對兒子,在兒子們漸漸成長的同時,他同樣也在嘗試著怎麼正確地去拉拔他們長大。他和拉美西斯都在嘗試,兩個不適合養孩子的男人嗑嗑絆絆的,和兩個逐漸長大的小麵糰一起走了過來。
他回想起來才發現這已經是一段很長的時光,曾經他們還是要拉美西斯和他一人抱著一個在懷裡的嬰兒,轉眼間他們已經收到了霍格華茲的一紙入學通知。
那個古老的巫師學院是年輕的巫師們正式啟程前最後的一個長假。
無數的巫師和女巫在那裡留下了永恆的記憶,然後分道揚鑣。他也曾經在那裡畢業,然後從那裡出發。時至今日,那埃德加的記憶裡已經相當模糊了。
霍格華茲是一間古老的歷史博物館,但它永遠屬於年輕的客人。
對話告終,理查德從來不和他促膝長談──起碼理查德這麼做的對象不是他。即使是在他還年輕的時候,理查德也只在他認為必要的時刻,說必要的話。
兩個成年的喀斯特依然並肩而行,沉默沒有造成什麼也沒有改變什麼,他們跨過漫長的走廊抵達盡頭,理查德伸停下腳步,埃德加率先走向書房的門。
理查德停留在走廊上,他靜靜地讓光線穿過自己,打在長廊的地面上,那上頭一格一格地滿是陽光,一眼看過去,靜謐地倚在窗邊的古老幽靈就像是漫長歲月的一部分。
在書房的門關起之前,埃德加回過頭。
他深褐色的雙眼又恢復了過往的每一個時刻,存在於他眼中的從容和愜意,
「理查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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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羽翼底下,我一直過得很自由,超出一個喀斯特該有的自由。那是因為一切的責任有他扛著的緣故,拉美西斯。」埃德加坐在寢室中的單人沙發裡,面向陽台,拉美西斯伸手撥開窗簾走了進來,他身上的長袍仍然像不久前離開月桂莊園時那樣,擁擠的斜角巷顯然不能讓他變得狼狽那怕一點兒。「我過得真是幸福。」
「但我們男孩們卻是不一樣的。」拉美西斯面對丈夫眉頭沒尾的一句話,絲毫沒有措手不及,他解下長袍,隨手批在沙發背上,「他們要面對的可比我們都要多。」
「這真是太糟了。」當埃德加這麼說的時候,他是真的覺得那很糟,「我們應該留下更少的麻煩,和更多的餘裕給我們的後代。」
「我們會竭盡所能。剩下的部分或許可以由他們繼續努力。」拉美西斯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理查德今天跟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埃德加搖了搖頭,「你不知道也無所謂,好奇的話你自己去問他好了──嘿。」
「什麼?」拉美西斯弄出了一杯咖啡,他垂下睫毛一邊喝著,一邊發出回應的單音。
埃德加轉向他,有點遲疑地問,「你覺得,理查德知不知道我很愛他?我告訴過他嗎?哦還是我應該明天再說一次......」
拉美西斯硬生生嗆了一下,他立刻放下咖啡調整呼吸,咳嗽的聲音裡夾雜有點艱難的輕笑,「哦梅林,你放心,他知道的。親愛的,他當然知道。」
埃德加看著他,他坐在背光的沙發上,陽光幾乎融化了他金色的捲髮輪廓,剩下一片耀眼的光讓人追尋。
金髮的獅子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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